我心裡下過一場雨。
秋日裡,拉開窗簾,是一片明淨的藍。雲隙裡尚未灑落天光,隻是安靜地鋪了一層又一層。邊緣散着幾縷灰,像點上的陰影,更顯得層次分明。枝葉掩映,流雲疏淡,光疏疏落落地灑,光影在葉隙間躍動,光線一束束投射,這是個溫情的秋。
然而這場雨卻下得淋漓。它在蜀地揮下“拜水都江堰,問道青城山”的墨句,在敦煌聽過道士塔和莫高窟的絮絮低語,追尋着天一閣、嶽麓書院、熱河山莊、青雲譜的蹤迹,也看過詩人在黃州惠州儋州的沉浮。這場雨灑過隐秘的文化角落,褪去層層灰暗與厚重的塵,再斂掉腐爛的氣息。它輕輕柔柔,它撫過山川。
有些時候,我不得不驚喜于文人的默契。正如谪仙人在廣袤的天地間自由地吟唱,以腳步踏遍大唐的角落。這場雨下在華夏的大千世界間,某一時段也不曾止息。他同樣用足迹丈量腳下的土地,做“中華文明的闡釋者”,在九州上尋找曾經輝煌的文化遺迹。
這場雨,落到敦煌,“敦煌苦,孤燈草菇伴長夜。”敦煌鳴沙山東麓的斷崖上,是莫高窟。在這裡,我看到宗教信仰的交流與碰撞,也明曉朝代更疊、盛衰興敗留下的曆史痕迹,痛惜于文物的流離和歸落他鄉。敦煌,黃沙漠漠,數千年的風吹過,時間的長河也像風般呼嘯而過。可我們應該記得,不僅僅是因為這裡是文化寶庫,更還有樊錦詩、常書鴻、段文傑等許許多多守護人伫立在這漫無邊際的黃沙裡,始終提醒我們不棄、不忘。
這場雨,下到甯波。“月湖西畔範家樓,萬卷藏書四百秋。”甯波有閣,名為天一閣。巧的是,雨來的時候也在下雨。暴雨如注,漲高的水面上浮起殘敗的枝葉。數百年來,台風過境凡幾次,隻道幸運,高閣仍挺立。它曆盡滄桑,步履蹒跚地從明代緩緩而來,百年的光陰它看過,如今天這般雨落拍葉聲它聽過,歲月撒下多少塵,在它身上,鋪了一層又一層。它好不容易,好不容易拖着明清的光景走到了近代。然而近代,是戰火紛飛的近代,蒼穹之下遍地哀嚎;近代,是文物失竊的近代,古籍散佚又複何尋?我隻是聽到,聽到錢繡芸小姐不甘的哀怨,聽到範欽綿延的恨,聽到古閣低緩又厚重的歎息。我們應該記得,記得不朽的文明地标,讓它在傳承中撫去時間碾過的轍痕,就這樣挺立着,不曾衰老。
這場雨,灑在詩人的心底。“九死南荒吾不恨,茲遊奇絕冠平生。”黃州惠州儋州,我總能看見你。你在西湖寫下詩,許它百年不枯竭。西湖至今水光潋滟,水濤輕湧,還是攪弄一池粼粼細碎的微光。你在黃州赤壁下泛舟,往日的苦難在心底釀成無言的酒。驚濤拍浪,卷起千堆雪,在翻滾着洶湧着的急浪裡,得以窺見成熟的光芒。你在海南聽日日夜夜的波濤,聽烈陽卷葉下椰子“啪嗒”地滾落聲,歲月沉澱了苦難,光陰沖刷濃烈的情感,隻在那“小兒誤喜朱紅在,一笑那知是酒紅”中看到你晚年的蕭瑟,也看到你不滅的樂觀與豁達,一如往初。我們應該記得,有這樣一群人,在當年的華夏上,筆墨盡灑,留下足以傳唱的詩篇。
我心裡下過一場雨,這場雨看過了九州。
我希望一場不曾止息的雨 ,它淅淅瀝瀝,它綿綿不絕,将一切都攏在蒙蒙的水霧裡,輕輕攬着我們的文明。
而雨連着雨是場更大的雨。
文/葉穎蘭
23級曆史三班